真一

你是来听我讲故事的吗?
【各种意义上的图力低下】
【爬墙成性,循环爬墙】
【不会画画】

【混沌文】翻身记(三)

(三)

如此三度春秋,丫头已经十七岁。她虽然不是妖,却叫那大妖养得与人世格格不入,识诗书而轻礼数,几窈窕却薄脂粉,荆钗布裙,蹦蹦跳跳,天真里带着几分不知和谁学来的狂妄,除了一手好厨艺,完全不像个闺中待字的女孩子。

五行山也渐渐活了过来,靠山吃山的人们尤以欣慰。只有丫头知道,这大概是那位大妖拾回了王位,不自觉地也就镇正了这一片地界的五行运位。说也奇怪,自从混沌走后,镇子虽依傍着五行山,却再未遭过一次妖。丫头有时甚至怀疑大概是那大妖念在交情,十分卖她面子,才留得镇子长久的安宁。可她又想,他说走就走,诸般厉害,又十分有打算,说不定只是在王座上谋略着她所不解的趣事,将她和这不起眼的小镇都忘了。

她在作坊中打打下手,拿些米钱,将将度日,似乎她也满足于将将度日的状态——好像这镇子根本不是她的归处,好像她只是暂时落脚的客旅,接着就要走去了不知何处的远方——她的心不在她人这里。人们都觉得她活得很轻、从不用力,丫头哼着小曲儿,人坐在屋里,眼光却在窗外,不知不觉就被哪片云彩绊住了,飘飘忽忽——仿佛一没拉着了她,人就飘走啦!她对人世冷暖是钝感的,钝得无辜、残酷:镇上办丧事,纸钱雪花般撒满街头巷尾,丫头伶仃倚着街旁小树看出殡的队伍,目光消闲般追着哭号的人、跟着抖擞的魂幡移动,手上兴致勃勃地扒着碗麦饭,嘴下不停。大人拉住她——你这样不敬,要被招了怨气的,被鬼缠上可怎么办?丫头回过头,一本正经地否认,不会的,不是那么回事,我不怕。人们想,唉,这姑娘,是不是有些疯魔?她对街坊邻居很好,有些野气,却不亲昵,像只长久相处却总也养不熟的山猫,仿佛周遭的人情世故与她无关——她兴趣缺缺,再加上精神上异乎寻常的不知痛痒,也便渐渐在人们眼中成了个难以忽视的异类。

只一次,镇子上空盘旋了一群黑色的巨鸟,喙比翻斗,翼展如帆,它们静默地低掠过镇子,影子砺过楼宇棚阁——巨鸟一振翅,便冲上遥不可及的高度,倏忽间扎下来,在离地极近处扭转,再度飞高,卷来一阵腥风。人们四散奔逃。却见一个小影子逆着人流冲出来,追着大鸟边喊边跑,她昂着头看着天追,一脚踩进泥泞里,踉跄几下,丢了只鞋——可她不管,继续追,巨鸟越飞越高,朝着西边群黛浩渺的五行山飞去了,直到黑色的影子与山色融为一体,消失了踪迹。人们在镇口看见了丫头,她缩着哭成了一团,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,被谁欺负了一般。那时人们才在丫头的脸上捕捉到了属于常人的神色,她哭得那样难受,那样无助,止不住地抽噎,泪水似乎永远抹不尽——同以往比起来过于生动和亲切,使人们不禁叹惋:唉,原来她也是会哭的。

那之后又是一个隆冬,又是雪天,丫头独自窝在衾中,黑暗里怔怔睁着眼睛,只觉得冷。小时候她从未有自主地排斥过冷和冻,她只觉得那是种身体上的不舒服,有衣服便加,没有便受着,也没什么——她不知道寒意还能侵袭了心,使人软弱,使人追念,这时候,人便陷入可鄙的幽怨自怜。没有大妖时,她不晓得冷的可怕,手脚踆裂也总有愈合的时候,怕什么呢;有了那大妖时,她从未冷过,他要修炼,她就在一旁依着,有时下巴搁在他的腿上,他也不恼——大妖的身子还真是温热,似乎比人还要热上几分哩,因此不知不觉也就眷赖了;大妖走后,她就怕冷了。总角小儿没心没肺,认为一切本该这般那般,可经历了几个回转后,竟连一场雪都怕了。然而,她一面怕着雪,一面又会入迷——大雪窸窸窣窣地下,她就依稀看到大妖在琼花玉树中兴而起舞,每当这时,似乎妖王的笑声歌声都真真切切在她的耳边一样。

想到最后,丫头总觉得似乎是自己被遗弃了,她几乎有些怨恨。

自那日巨鸟西去,镇上的陌生面孔渐渐多了起来——多为自称赶路的蕃邦异客,有的行色匆匆,有的稍作停留,都穿过镇子借道西去,客旅也有中原长相,着本土服饰,然而口音礼仪仍有些说不出的怪异。他们或筋脉虬结或骨肉枯瘦,或柔艳妩媚或凝止端资,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,这简直叫镇上人大开了眼界:嗨,饶是活了一辈子,也未见过如此多精彩的人事。唯有自幼啖妖的丫头瞧了出来,这些远涉山水而来的异客实则是一波波西去的精鬼妖魅——而镇西乃五行山界是也。

一时间,天下各路妖君皆向着五行山缓缓集聚。

一日阴雨涟涟,丫头正在客栈帮工,听见一阵响动,转头望去,就见堂里进来了一行披蓑戴笠的客旅。他们进得店来,相互交谈着,摘下斗笠,虽说一群男女老少,竟是各个周正优雅。为首的青年简单地招呼了一下,抬手拭去下巴上的雨珠,一抬头,正和小丫头不远不近地打了个照面。

那青年端雅大方,肤白唇薄,生了一双笑眼。见丫头盯着他发呆,不禁自得,先是像模像样地作了揖,继而勾唇轻言道:“小娘子瞧着我作甚么?”见那丫头吓了一跳,回神与他对视片刻,反而扭过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,两条弯眉皱成一团。这反应可勾起了他的兴趣,青年索性来到丫头身边:“小娘子缘何叹息?”丫头抬头,竟有些委屈:“唉,睹物思人罢了。”

“呀,可是在下身上有什么物件烦扰了小娘子的心思?”

丫头摇头,诚实道:“不,我看到你这狐魅,就想起一个人。”话音一落,惹来一众目光,指指点点,七嘴八舌。就连与青年同行的几人也直起了腰,看来十分警觉。

青年一愣,微微正经了些,失笑道:“姑娘看见了什么,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。”

丫头道:“我见你身后摇着一条红尾巴,瞳仁儿细得像针。”众人立马顺着姑娘的话瞧了瞧青年的空荡荡的身后、黑亮的眼仁儿,不禁松了一口气,笑了出来。就连那青年也无奈笑道:“小娘子当真风趣,可惜在下读的是圣贤书,这玩笑可是大大不妥。”

有热心人竟直接站起来说道:“小兄弟,这小娃平日里就是这样,心是好的,可莫要介怀。”青年一笑置之,又想对丫头说些什么。没成想,丫头看了看周围,眼睛一眨,也立马改口:“对不住,我看错了,是我不好。”说完低着头溜到角落里,兴趣缺缺地抹起桌几来,就这么干巴巴地堵了众人和青年的口。

当晚,丫头在客房外打扫,扫至一间屋前,房门陡然打开,有人提着丫头领子,倏地将她一把掳进房里——那正是白日里的青年。此时的青年一双兽瞳,身后正摇着条蓬松赤红的尾巴,只听他诘问道:“明明是个凡人,非仙非道又非妖,哪里来的灵通?”

“这很难说。”丫头有些为难。

对方白日里的谦恭温雅一扫而空,妖性毕露:“你不说,我便吃了你——想你到底有些灵气,闻起来好香,吃了也没什么坏处。”说罢尖牙凑上丫头的脖子。

丫头一急,额头竟现出隐隐的金光。青年愣了片刻,艳异道:“哈,没成想还是个小祥瑞哩!”

青年是只不折不扣的狐魅,奈何他的障眼法再神通周圆,也障不了吃过狐魅血肉的丫头。而狐魅一下午也想明白了:丫头一言睹物思人,竟是把自己当作事物看了。本就积蓄着一层好奇报复之心,眼下见丫头是个祥瑞,狐魅端端生出了霸占化用的意味,可又见丫头生涩俏丽,竟有些不舍了。丫头见狐魅皱着眉头,怯生生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狐魅叹气:“我想吃你,可又不舍得令你太难过——这样吧,我便用我的本事叫你受用一番,先让你欢喜,欢喜中死去了,也不算受苦。”说罢他竟横抱起丫头,欺上床榻,埋首在其颈间亲吻起来,“我可最懂得让你们快乐了!”

丫头却直挺挺地看着他,狐魅觉得自己像在亲昵一段木头,一番折腾,狐魅纳了闷:“奇了,怎么对你没用?”

“三年前,我用黄酒烹了狐魅的肉。”说罢只觉得抱着自己的狐魅微微抬了抬身子,一脸凝重戒备,丫头见状立即提点,“你要是吃了我,我又吃过狐魅,你便也是吃了狐魅!”

狐魅听闻轻轻放开丫头,兀自垂下头双肩颤栗。丫头长舒一口气,却猛然迎上一对弯弯的笑眼——对方竟是笑得颤抖。狐魅的眼是笑的,也是冷的:“嘻,小娃,你也把妖想得过于温厚可爱,一厢情愿认定了妖会忌惮同类相啖么?”说着他一把攫过丫头拍了拍嫩生生的圆脸,“若连这都怕,你可叫我怎么活到现在?——既然你不要温存,我便直接下口了。”语毕,再不多言,张嘴就咬,犬齿压在脖颈上,肌肤立马渗出个血珠子。

丫头眼睛滚下一滴泪,吓得怕极了,闭着眼睛大声道:“那狐魅的肉煎在酒里便汗出晶亮的油,铩出膏脂,嫩得像豆腐,撒上些盐巴,煞出的味道辛辣,熏得人心里空空的,手脚发软,却思念极了!当时我不要吃,可他说省不得,万一是只公的可怎么办,那之后我就再也陷不进狐魅的魔障了!”

那一口便再没咬下去,狐魅起身,一脸嫌恶:“也罢,说得我胃口都没了。”他抹抹嘴,像个没事儿人似得扶正丫头,手一撒:“我便留你一命吧。”丫头脱力,跪倒在地。

狐魅打量着丫头,好奇道:“你倒说说看,那个猎给你狐魅肉的‘他’是什么人?”

丫头摇头:“他也是妖,不是人。”

狐魅点头:“这便是了,不知是哪位来头不小的妖君。”

丫头不解,狐魅道:“我族在妖中位列嘉等,你以为杀个狐魅格外简单吗?”

丫头眉毛拧作一团:“我不知道。我还吃过石精、瑶鬼、千眼枭、夏耕尸……这些都很难弄来吗?”

狐魅听得双眼发亮:“……唉,竟入腹了这么多名妖,怪不得你闻上去气味极佳。”

小人一哆嗦:“哦,我还只道他是路上碰到,想打牙祭才弄了来的……”

狐魅苦笑:“这做法荒古又直接,却也难得极了:吃妖本无奇处,难在好些路份极高的凶险古妖竟就这么做了你这小姑娘的烹品,”说罢他盯着丫头白嫩的脖颈,喉咙动了动,声音极轻,“这些珍奇妖兽要是入得我腹,早就催生造化,大进修为,只可惜悉数喂给了你这么个凡人,明明有十分好处却连半分也用不上,不可谓不糜费!”

“嗨,惭愧啦。”丫头这般应付道。双方沉默了片刻,狐魅陡然侧头咬下,便是要断喉的架势!蓦地,丫头也从怀中掏出一物什,慌乱按在狐魅胸膛上!只听狐魅一声惨叫,砰的一阵白雾,竟变成了一只戴着方巾的火狐狸。那狐狸惊恐地窜了老远,在角落蹲踞,眯起眼睛审视丫头,见丫头也惊魂未定地瞧着自己,这才摇身一变,又化回了青年的形象,他喘息不止,而肌肤已是汗出如浆。

丫头含着一包泪颤声道:“你方才说留我一命,现在我也留你一命,我们扯平了!”

青年愣了愣,瞧着丫头手里捏着的一片黑亮软鳞,反而畅快又释然地笑了:“原来便是我们要去拜望的那位——今我宗自荆楚幕阜山一路前来,半途得见那位有如此本事,倒果然是不虚此行了。”说罢他当着丫头扯开胸襟,白皙的胸膛上竟深深地灼伤了一个指甲大小的黑印,狐魅自言自语道:“想必是在鳞上留了道咒。”甫又抬头瞧着丫头,温言道,“没想到个小人儿竟这么心狠手辣。”

“他说过,狐魅生性高傲狡黠,你若不给他们苦头吃,他们便不会正经待你,只会肆意欺瞒。”

狐魅闻言,站起身掸掸袖:“的确如此——他倒是教了你些能救命的东西,也下了些功夫在你身上。只是,却为什么又把你一个丢在这镇上?”

这可戳中了丫头的伤心事,她低下了头,油然生出一股委屈。

狐魅见过人事颇多,三言两语便懂了丫头的情愫,笑道:“小痴人!——愚蠢愚蠢,你们云泥异路,此等悬殊,竟不懂望而却步。”

“唉,我知道这本就是不应该的——我也只是想想罢了,”她抬起脑袋,鼻头发红,“只是……偷偷想想也不行吗?”

狐魅却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应对了。

话说那二人又夜谈了片刻,丫头便要走了。狐魅打趣道:“碰到个祥瑞,竟惹了一身晦气!”丫头红着脸欠了欠身,又想到方才二人之间的荒唐事,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了,她说:“我之前以为狐魅只会勾引人,做些……做些那种事……没想到你和我想的有些不太一样。”

狐魅狡黠笑道:“我族天生喜人间贪滑蒙昧所浸之精气——见人心失防,便欲惑之;见国家失防,更欲惑之。因此世说有狐妖乱纲,一国气数也将尽了——虽说是倒因为果,大大地冤枉了我们,不过你瞧,我们也不仅仅是出入于床榻艳所的吧!”

丫头红了脸。

她回到住处,夜里躺在榻上睡不着,回想起二人临别时,狐魅留了个名,唤作子兰,总觉得混沌还在的那会儿,好似模模糊糊在说书人的故事里听过。细下想来,不禁嘻嘻笑道,嘿,这狐魅的名字,倒是和千年之前东周的某位令尹重了呢。

深秋时节,镇上一位公子害了怪病,怎么也医不好了——丫头本不在意,可某日听见了作坊中的闲聊:细下里问,只道是突然有天浑身僵直,就这么直挺挺地昏睡了过去,浑身发青,叫也不应——若非气息尚在,躯体温热,怎么瞧也同死人无异了。这倒叫丫头想起了大妖讲过某种情形。

公子八成被精怪给印了。这是大妖的说法,说好懂些,也就是被附身了。丫头这么认定了,便直愣愣找上了门,开口便道:“这病我或许能瞧。”众人讶然,那家见丫头一没行头,二是稚气未脱,颇为不屑。又奈何,街坊邻居都认识她,大家劝道,你别闹了。丫头固执道:“我可能真有办法。”见众人那样瞧他,丫头眼睛一暗,又恶狠狠地加了一句,“再拖人就死了!”得,这才死马当了活马医。

丫头还有些规矩,她进去瞧公子,却把想要跟进去的众人拦在了门外,怯生生道:“你们不要进来。”说罢只带了公子的丫鬟进了寝房留着端端水盆,到了里门,竟连丫鬟也不让进了。

丫头将门掩上,又将四壁的帐子都放了下来,屋里顿时乌漆墨黑。她按照混沌说过的法子,别扭地拈了个诀,轻涩出口:“请君一见。”丫头不敢学混沌单单命令一个见字,倒要心虚地请人家出来。

只见黢黑中,公子的躯体上渐渐伏起一个莹白的人形,它撑起上身,下半身还隐没在公子的腰腿当中。那上半身体态丰盈,竟是个不着片缕女人。她还未瞧丫头便盈盈拜倒,再无动作。

丫头踌躇道:“你是妖精吗?”

“小妖白杨是也。”那女人抬起头,容貌清丽端和,她呀了一声,温婉道:“我道是哪位王君,不曾想竟是这般年轻的小先生。”

丫头有些不好意思:“这诀儿难道很厉害吗?”

白杨点头:“违逆不得,厉害极了。”丫头有些无端的自豪,她想,这可是大妖的东西哩,厉害是当然的。

白杨又问:“不知小先生唤我何事?”

丫头道:“你可不要再印着他了。”她说话时不敢瞧那赤裸的女妖,心想,哎呀,她也太没羞没臊了!

白杨听闻,歪了歪脑袋,有些不解:“为什么?公子愿意和白杨在一起——公子在意白杨,白杨也喜欢公子,我们谈天说地,相与相得,有什么不好?”

“你不是人,当然不懂人的身体,你看他多痛苦!”

白杨低头看看公子,脸上满怀爱意,于是她柔弱地争辩道:“是你不懂他,公子刚刚还在梦中说与我,我不在他身边才令他痛苦,这纷扰人世才逼得他胸臆苦闷。”

丫头急了:“你再不走,可就要害死他了!”

这话刺伤了女妖,她圆睁双眼,眼泪在眶中打转:“你怎能说这样恶毒的话,我怎么会害了他,我可是最想叫他快乐了!你们……你们可全都不懂他!”说罢,那莹白的身子又卧进了公子的身体中。

丫头再唤她出来,女妖便抗以无声,奈何混沌一时兴起,只教了丫头半拉现妖形的法子,至于如何驱赶,丫头半点主意也没有。可将那沉默的女妖现在外面也不是法子,时间一长,丫头有些晕眩,到底是自己空有架势没有修为,那点儿效用就像风中烛火,只一会儿就扛不住了。丫头噔噔噔跑回住处,翻出个小盒,里面包着块绣着花的方帕子,小心揭开,躺着那片幽黑的软鳞。她捧着混沌的软鳞暗自神伤了一会儿,便将它揣在胸口,一路奔回了公子处。

丫头跑得涨红了脸,她喘息着将白杨唤了出来,道:“你走吧!”

白杨不应,要再度钻回去,丫头抢过去,抄出鳞片一把摁在白杨的额头上,女妖凄厉惨叫,丫头吓了一跳,连忙收了手,哆嗦道:“求你啦,走吧。”。白杨双目和嘴角流下黑色的汁液,她浑身抖动,怨毒道:“我以礼相待,你便这样容不得我们吗?”丫头懵了,一时哑口无言。只见女妖俯下身珍惜地捧着公子的脸,固执地瞧,怜惜地抚,莹白的身子渐渐弥散,最后,竟无影无踪了。

公子醒转过来,丫头问他,他却已经将白杨忘得干干净净了。丫头想,我别是害死了那女妖吧——混沌不在,她也不清楚这消弭无踪是死了还是没死。她自然希望是后者,这能使她的愧疚轻一些,可转眼丫头又想到白杨精那凄怨哀婉的神色,心中酸楚——唉,我横竖都成了顶坏的人了。

然而,丫头治好了公子,众人先是赞异叹服,之后又不禁好奇质疑:丫头与怎就把个将死之人治好了呢!她又不叫别人瞧,更是疑窦丛生。不久便有流言传开——原是那守在里门外的小丫鬟听见房中有女子的惨叫,便推开道门缝瞧了一眼,一瞧之下,只见丫头一人冲着虚空心急火燎地交谈,又似乎是有个极淡的森白影子。小丫鬟目睹了极为诡异的一幕,不敢说,简直要害了心病,见街上人人议论,反而再憋不住,吐出了梗在心头的秘密。

丫头被认定了是个妖女,大家联系了丫头为人处事的种种出挑异常,便更加坚定了推想——即使不是妖女,那也同精怪鬼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于是,众人对丫头仍是善意,可越来越客气,越来越疏远,后来竟至于避着这小丫头走,生怕沾染上什么东西。丫头看在眼里,却什么都没说。终于有一天,作坊的炊娘给了丫头几个钱,唉,闺女,对不住了,怕是留不了你了。丫头接过钱,莫要这么说,我本也不应该在这里,大家就是不说,我总有一天也会走的。妇人又问,孩子,你可有去处?丫头道,有的。

丫头又管炊娘要了一些干粮。翌日,众人见丫头的小园子门扉紧闭,叩之不应——小人儿竟是再也不知去向了。

世人说五行山中秋色好,有“人间极境”,然而这也是说说罢了——因为世人还说,五行山中多异鬼。但凡想看这极境,也必然得鬼门关里走一遭,可是,万一回不来呢?——丫头便不曾想过,她一头扎进山里,不知道这大山要不要她,可小镇上也没人要她,便再也没想过回去的事了。

此时的五行山刚刚浇过一场秋雨,靛青的山石洇得发蓝,湿漉漉的叶子铺满山间,一脚踩去下面积着水,不免呱唧作响。一眼望去,脚下红紫黄绿,五彩斑斓,想用肉眼细细分辨,却发现颜色不可尽数。抬头望去,树木幽幽隐在温柔的暮霭中,鹊鸣不知处,溪湍见无踪。一座大山竟纵生柔媚,如同个被喂饱的醉酒女人,风情无限。水坑被人踏了一脚,啪,溅起水花——丫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,在她身后,跟着一群半尺不到的小妖精,一个个生的黑不溜秋,嘴里婴儿般嚷着,饿呀饿呀。只见丫头跳过一根小枝,险些滑了一跤,然而她转身一手抄起只小妖,左右手一捩,那小妖头大颈细,吃不住力,竟被丫头将头扯了下来。那分离的身首顿时化为两颗黑溜溜的小珠子,被丫头攥在手心。其余小妖口中呜咽,呜哩呜哩地退开丈余。丫头道:“小波难鬼退开!”话音刚落,唤作小波难鬼的小妖们四散逃离,奶声奶气地哭叫,她好坏,她好坏!片刻之间,只余丫头独个儿站在原地心有余悸,大妖教的法子果然奏效。想罢,她从裙上扯了片布头,默默包好小手上被树杈划破的口子,又兀自沿着山路行进了。

不出五日,丫头觉得不是事儿,至今一个山头还没翻过,便遭了七八回妖。偶有妖是丫头吃过的,辨认出丫头身上有本族气息,便也就放过了;丫头没吃过的,照样追着丫头要啃,文明些的,会说个话,上前聊聊天,装作是人骗一骗,最终还是要啃。依照子兰的说法,丫头也是吃过些高古的名妖,可是这些妖恰在稀有高古,极少现世,群妖不识,她便是有了些气息,还是白搭。丫头用混沌的鳞退过几回妖,可还是弄得遍体鳞伤——这会儿才意识到混沌叫自己吃妖肉的用处,奈何当初万般嫌弃,现下想来,唉,还是吃少了!剩下的路可怎么走哩!

又是一场秋雨,丫头披着块油布,一深一浅走在山里,心想着这山中的雨可是勤快得忒烦人了。又走了几步,却见雨中站着一个青衣小童子,黑发红唇,白嫩得如同莲藕,小儿被雨打得精湿,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。丫头能辨妖,因此诧异了:自己面前站着的竟不是妖,然而一个人站在下雨的深山中可就更加奇异了!丫头待要当做没瞧见,偷偷绕开,小童就开了口:“好冷。”丫头的母爱没收住,油布兜头罩了上去,将小童搂在了怀中。

小童抬眼瞧丫头,那双眼睛乌溜溜的,大而深邃,声音稚气未脱,却波澜不惊:“你是人,不是妖。这样的闯法,吃了再多妖肉,也会死的。”

丫头惊得说不出话来。小童复道:“人为什么要上五行山来?”

丫头也知这小童一定不简单,便如实相告:“寻人。”

小童仍是面无表情,他盯着丫头歪了歪脑袋:“为什么要到将死之山,寻劫数将至的妖?”

丫头心下一凉:“你说的可是混沌?”

小童点头。

“不不,他可好着呢!”

“福兮祸伏,盈满则亏。”小童以手指天,“有天君不容妖王,他的劫数自然到了。”

“不对不对,”丫头急了,“都是天地生养的,为什么就容不下他了呢!”

但听稚嫩的童音答道:“天地间自然有混沌的位置,容不下的是妖王。”

“这……唉!这哪有什么分别!妖王便是混沌,混沌便是妖王呀!你们有什么容不下的!”丫头不知该怎么分辨,一时间气红了脸蛋儿又眼泪涟涟。

小童诧异地睁大眼睛,似乎丫头的话使他极富兴趣。相持片刻,小童开口:“你若执意上山,便将你收在怀中的东西吞吃入腹,便可保命。”

丫头一时没转过脑筋,小童却盯着她的怀中:“原来因种在这里。”

丫头顺着小童的眼光摸摸怀中,触手是大妖的软鳞。再抬头,孩子已经不见了。

 

丫头吞下了混沌的鳞。果真,那曾化作白玉盏的软鳞使她的身上生发了鳞片主人的气息,山中妖物识得,竟再没有进犯过她。丫头开始做混沌的梦——光怪陆离的梦、五彩斑斓的梦。她心虚又好奇地窥觑了混沌的回忆,过于长的生命中,浮浮沉沉的记忆似乎无穷无尽。她也见到了他过去的样子,丑陋、庞大、木讷而单纯。她也知晓了他有过的心情,怨恨的,失望的,期待的,死心的,报复的,以及无尽欲望的波涛。

在一波波的回忆中,一个过于庞大迷惘的生命渐渐凝缩得极其锋芒锐利,如此的唯我、笃信,仿佛不懂得教训,不懂得伤痛,到最后,竟连一声叹息都吝啬了。一路上,尽是大妖无穷无尽的梦相为伴,只觉得古今往事漫悠悠,山中也秋意渐浓了。

丫头还未见到混沌,她不知道,其时妖王实力登顶,万妖朝王,巨大的五行山界像个无形的罗网,广纳四方妖君。混沌似乎也没做什么,这地上的异动却惊动了天庭,童子口中的盈满则亏也在其理了。

——丫头所不知的是,她离家而去的那天,人间天官夜观天象,见荧惑星与太白星遥相吊于西边天野,一主乱惑,一主杀伐,两颗凶星各踞一方,是夜天地间隐现异光,弥久不散。待到月行中天,那荧惑星红晕暴涨,似有什么东西落入了五行山,其后一切归于寂寂。

混沌假寐,及睁眼,见王殿下静静立着一个红衣老者。他眯了眯眼,拾级而下,低眉作礼道:“山中野妖竟蒙火德真君亲自驾临,不胜惶恐。”

那老人也作礼:“大王之能天庭亦有耳闻,何须过谦?因之这才代传上谕。”

这一来一往,双方既周全了礼数,也算是拆解了一回。

那荧惑星君又唤作荧惑火德真君,他须发全白,却目光如炬、神态萧肃,瞧来老而亦坚。他给混沌带来两样东西——一卷丹书,展开后空无一字;一把皓石匕首,出鞘后无刃无锋。其中意味分明:若选了丹书,其义自现,便加封受戒,践祚为王,替老天镇守四方妖君。若选了匕首,锋刃自出,便同天庭挥刀两断,双方礼止于此。

混沌分别拿起两样事物把玩了一番,将其推回星君面前,笑道:“劳烦真君捎句话给那人,就说:妖不循人礼,地不效天法。”

星君摇头道:“我惜你世间难得,又是天地所化,何不周圆变通,换百世轻松自由?届时奇珍异宝何须取诸人间?自有天赐宝缯,神仙美酒。”

“真君也是自说自话,鹰犬何来自由?”

那荧惑星君见劝诱未果,又见对面的妖王竟以鹰犬比喻天庭众部,那自己岂不也是鹰犬!气结之下便终于拿出天庭的架子来:“总好过村野凶兽一只,只懂得肆意横行,恶果遍地!若不归化,早晚万劫不复!”

混沌见他终于不屑伪态,反而展颜,随手给星君斟了一杯酒:“这便对了,你本就瞧不起我,又何必逼自己放下身段?”星君没好气地一口饮下:“你倒也诚实!”

“不才小王最不会虚与委蛇,”混沌喑喑笑道:“人间有云,荧惑是凶星,道是荧荧火光,离离乱惑——真君怎么看?”

“哼,世人之语罢了!”

“那世人讲我是凶兽,善恶不分,真君怎么看?”

荧惑星君一时语塞。

混沌道:“真君方才答矣。”

当晚荧惑星归天,老人咒骂着,揣着退回的丹书与匕首,回自个儿星宫去了,想到还要同玉帝复命,又是一阵咧咧咒骂。果然,两个高傲自负的碰到一起,能谈出个鸟哦。

——唉!天杀的个妖不循人礼!天杀的个地不效天法!

此事传开后,妖界上下震动,有的倾慕拜服,认为妖王不卑不亢,称其‘临天威亦壮’、‘与星宫笑谈’;有的认为混沌不通人事,煞了天庭的面子,怕是断送了群妖的后路,因此妖界将要落得风雨飘摇,前途未卜的境地了。

而这些,都是一心只要见到大妖的丫头所不知道的。

TBC.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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