真一

你是来听我讲故事的吗?
【各种意义上的图力低下】
【爬墙成性,循环爬墙】
【不会画画】

【混沌文】翻身记(四)

感谢雑貨屋同学细心指出的文字错误。

正文:

却说三年前,混沌与丫头雪夜别过后径自上山。五行山这一边,当年联合滋事的头目有惮于混沌屠山之言的,早早离去了五行山,做无名野妖去也。剩下的几位在山中各据一方,占尽了利好,却是隔三差五地相互侵吞。如此过了四年,闻说混沌再度出现,几位妖君慌了心神,当时尽弃前嫌,星夜集议。有老妖献计,与其临敌,不如山门大开,王位奉上,赞捧一番以图后计。故此那会儿混沌进山不过个把时辰,便有妖侯迎来,嘴里唤着久盼妖帝归来,将他请上了山。原来几位妖君空出一个山头奉予他,想了个尊贵的头衔,唤为妖帝,是为稳住混沌;几位又通好了口风,将当年主使的罪名坐给了遁走的同僚,自己便是被胁迫的,便作恭迎思盼状,将这边里外里摘了个清。如此谋算,先将混沌捧到天上去,可谓表足了忠心的保命延搁之计。可如此左右思忖,仍觉得危在旦夕,忽闻通报之声,称是有远客。诸王哪有心思会客,正要着那小妖遣走来人,小妖踌躇答道:“那人说要是大王们没工夫,就说来的是救命之人。”诸王皆是一惊。当夜,一披着斗篷的人与诸王道了别,他罩住了头脚,遮得严严实实,却见他端然拂了拂前襟,只匆匆几步,便融进了夜色中,再不得见。

混沌登上山,便见昔日的六名部下锦衣华服伏跪成一排,六王身后是一把空荡荡的王座,混沌嗤笑,问道:“何人王座?”果不其然,其中一王低着脑袋回答:“妖帝的。”混沌略作回忆,发话的乃是位细瘦的白面郎君,下界做妖之前也是在天君的金丝蛇斗里待过几百年,也算有过半个仙籍:“哦,灵蛇,妖帝说的可是你?”此话一出,几位山大王冷汗涔涔,说话的那位只得硬着头皮分辩:“不是。”

“唔,那他可是?”混沌点点另一个。

“帝君莫要再折煞了,天下妖帝只您一位,何妖担得?”

混沌笑道:“很好!”这才入座。

诸王松了一口气,方敢抬头,却又呆住了——眼前王座上的混沌仍是一身黑,却是玄底绣银水纹,袖口匝着细密的暗金绞丝,腰间束着勾龙玉带。他体态匀称,俊逸非凡,乍看上去,竟如同人类青年一般——可是,说变了,却仍是以前的五官底子,玉面丹唇,刻骨的阴艳!唉,的的确确对得住一个妖帝的称谓。

诸王设宴大贺十日,山中一派歌舞升平。几位妖君掂量着混沌的口味,认为他喜爱人间事物,席上竟还多了几些人间菜色。混沌托起一枚糕点细细瞻看——那点心精致讨喜,手艺纯熟,同丫头的糕点比起来,却少了些笨拙的可爱。

“那掌勺可是你们从山下掳来的?”

众王心中咯噔一声:“帝君可是要让我们放回去?”

混沌皱眉:“做什么要放回去,你们好生待他,便要他一直在山里待着吧!”众王一时间面面相觑,只得喏喏而应。

大宴连摆到第八天,说实在,气氛也过于平和了。混沌越是不作为,众王心中越是惴惴不安,整座山中的生灵也有类似的默契,似乎都能感受到那山巅大宴上那山雨欲来的不安——只觉得是无端地害怕着什么,可害怕着,又要莫名地期待着。偷天换日之后,五行山却又矛盾地盼着的昔日霸主再度将大山革洗一遍。

宴席间酒光陆离,歌舞靡靡,混沌却似看得疲倦了,他只管掸着下摆,垂眸自语:“我此行去人间数年,曾做过郎中,救过许多人命。”

此言一出,众王凛然,灵蛇应和道:“帝君果然天地生化,德道高明。”

然而混沌并不理会所谓德道,只是嫌恶地一摆手:“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除厄伎俩。”继而叙叙说道,“在人间走动缺不了钱财,这做郎中便是收钱替人消灾,收钱便要记账——本是玩几手尝鲜,不成想这行医甚是来钱,几年间一瞧就是千余人,账本便记了如砖坯厚薄。”说着混沌浅浅一比,终于是勾唇笑了,“这一笔笔的账,本王可是历来清算分明,从未记过一笔糊涂账的。”

声音不大,可再抬眼,场中歌舞罢定,席间已然鸦雀无声。

偌大厅内,只听混沌叹道:“曲乃佳曲,舞是好舞,然而歌舞极尽声色,仍不如刀兵在手来得安心——诸位,何时能叫本王安心呢?”

话音一落,诸王倒竹牌般一个个地栽跪在地,灵蛇哆嗦道:“帝君这可是说的哪里话,五行山间哪一处不是您的一草一木?”

混沌点了点头,这话似乎叫他很满意,却又道:“妖帝、妖皇、妖魁、妖王……名头再大也就是称谓罢了,终究不过是五行山界,荒岭寄身。本王倒不记得当年诸位有如此贪媚俗名。”他围着杵在地上不敢动弹的众王绕了一圈儿,绣纹袍角扫过其中一只的鼻尖儿,那家伙惊得一缩脖子,却见混沌衣袂翻飞,扭身大喇喇坐在了宴桌上,双腿交叠,托着下巴,正是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。

“诸位也不用过于紧张,本王这次来,也不过是要问在座借几样东西。”

“大王尽管言语,凡我兄弟有的,管保全数承到您面前。”灵蛇应付着,然而在混沌身边多年,素知他喜怒无常,阴晴不定,略一思索,又找补道,“就是没有的,也拼尽所能为您求来。”

“哦?当真?”

“当真!”

混沌凌空一指:“好,东海有白龙太子,我要他龙须龙瞳;昆仑有凤凰鸾鸟,我要那彩羽朱喙——无非这些,你们去取来罢!”

诸王傻了眼,连灵蛇也接不住话了。然而当中有只駮象,看似斯文和善,却素来以山中虎狼为食,平时诸王热闹,他十分寡言,只是大荒时便在了,因此颇有胆识,敢于说得一两句话。此时倒是他知混沌性子荒唐,于是硬着头皮开口:“大王怎的说笑,我等要取那龙须龙瞳,只怕去的路上便要被龙王沉在他东海的波涛中了,要取那彩羽朱喙,就算过了三百仞深的南渊,只怕是不到昆仑之虚,就要化作那镇守的开明兽的饵食了。”细下看去,这駮象通体靛色,湖河一般,正是当年混沌携丫头那场出山之战中坐镇的青皮大妖。駮象一番话足见他见识广远,其他妖君无不惊讶地侧头瞧他,就连混沌也颇有些惊喜。駮象续道,“在下知大王一向不喜阿谀奉承,但又何必逗弄于我等?在座的都是大王麾下,与大王同担五行山的运命,正所谓同进共退,您所求为何,各位定不推辞,不妨直说罢!”一番话下来,最终也不忘将混沌与诸妖干系绑在了一起,弄了个性命相系,以图教混沌做不出过于逼仄的打算。

混沌讽道:“你也是多虑,以在座的见识,谁能不识得本王说的是句玩笑——诸位莫慌,我要的也不过分,且听我一一道来。”

混沌先求了一把桑弓,诸王摸不着头脑,噫,这还不简单,琢磨着命小妖献上来一柄雕花良弓。混沌又要一袋子铁簇,话音刚落一袋彩羽铁簇便给请了上来。之后混沌又要了百担山石,诸王不说话了,也是知道混沌意不在此。待到混沌将物什说全了,诸王看到了混沌漠然的眼色,便明了了混沌的心意,一个个的面色也就灰败了去。——原来,混沌求的是一把桑弓,一袋铁镞,山石百担外加毒汁十斗。弓镞指的是四年前出山之战中,混沌与蜡面鬼缠斗,遭遇的毒辣暗箭;百担山石指的是混沌出山在妙峰峪的隘口遭遇的滚石之险,无一不是直指当年诸妖的离叛。至于十斗毒汁,诸王实在想不出,混沌提点道:“传闻浸了这味毒汁,皮肉离骨却不能立刻身亡,内外俱毁却能留得一息尚存,诸位是否如此禁锢过一位昔日的同僚?”——妖王并没忘了四年前随下山来却由自己亲自结果了的旧部,如此一来,公的私的也就一并撂上了桌面。

混沌冷声道:“诸位可还记得本王当年下山时曾允的诺?”

唉,屠山相报的诺言,如何能不记得!

见诸王不言,混沌开口:“诸般伎俩当年谁人所为,谁就把自己那份自行领了去,痛快了断!——休要叫我动手了。”说罢,大袖一振,负手站在了一旁,好整以暇睨着诸王,竟是一出逼着自裁的戏码。

席间一时无人动作,良久,駮象啜了口气,惨烈道:“大王当真绝情!”见混沌只是转目望向他,目光中瞧不出情绪。他颓然一笑,“今日我等若要重新投靠大王,保证日后绝无背叛,大王可宽得我们性命?”

“这话听得耳熟,似乎当年你也问过。”

“是。”

“不可。”

駮象追随混沌三百余年,对混沌性子早已了然,便不再追问理由,只是释然道:“事已至此,駮象还是想说,当年大王不在,都以为您殁了去,五行山便开始明争暗斗——谁若不贪大王尸身,教别家寻了去,只怕助化了功力,独得一方,那余下的都是个死。便是谁说句好听的,说大王没死,要等大王,最终不过都是不识时务的愚忠,叫人家倾轧了去——因此争寻尸身、相互侵吞是生存所迫;待我等既坐稳了五行山,相互制衡,大王竟再度现世,一出现便杀了一方精怪妖异,料想您也知道这山中之变,哪里还能留得称了王的我们,而您当年为那猴头所伤,修为大减,倘若山里的各位联手,便尚有与您周旋的余地——因此出山之战还是因生存所迫。大王曾说,质强则孤孑,质弱则党结,我们不如大王,识时务者自然临变结党以求自保,不过如是罢了。由此一路想来,我等的确享了王权利好,也叛了昔日主人,看似占尽了便宜,可终究还不是被命催着赶着,没得半分额外的选择。”说着,他自嘲道,“想必大王陪我等演了八天戏,应是看尽了百妖的苟且情态,颇为所得了。”果见混沌自得微笑,駮象续道,“然而这山间大宴,虽是下策,仍是不得不为的求生之策。而且只怕……”说着竟有些踟蹰了。

混沌:“你说罢!”

“只怕当年换了您,以大王鹰爪雕心,做的也只有比我们更加快意决绝罢了!”

混沌一愣,随即畅快大笑:“駮象乃知我者亦为敢言者!百余年间,你倒也终于直爽了一回,叫我听了听你们的真话!”

駮象坦然道:“既然走到这步田地,不如一吐为快,免得憋屈。”

混沌听得精彩,也便坦率相对:“你还有什么话,不妨此刻都说出来吧。”

駮象直视混沌,两妖目光相对:“駮象生自大荒,自认为在群妖中算得上高辈,自蒙大王接纳定居山中以来,追随左右,至今已有三百五十七年,”他顿了顿,叹道,“三百年于我看不过是日月如流,想必在大王眼里更是一瞬的光阴,可既然活于人世,仍是段数得着的岁月。大王您自然待我们不薄,然而似乎从无所惑,从无所信,也从未与谁交心相谈过,駮象斗胆,要问大王一句,大王可曾将我们这些手下看在眼里,多少生过些主仆君臣之情?”

周遭里静得可怕,混沌看着駮象,眉头微蹙又迅速展平。见混沌并无答话,駮象躬身作了三揖,又伏地三叩作了大礼,将昔日种种都祭奠了、交待了。駮象再发话,只是闷声道:“您便理解,駮象现下所为,依然是为了生存吧!”

宴中舞姬们顿时蹂身而上,方才的绫罗绸缎齐齐化为刀兵利刃,向着混沌扫去。混沌双眼微阖,分不清他是揶揄还是叹赏,只道:“好家伙!”说着五指伸张,只手朝向袭来的群魔,但见有众魔腰间隐现苍蓝的烟影,如绳如环,还未待看得真切,随着混沌合掌为拳,只听“叭”的齐声脆响,乌紫赤青顿时横流遍地,血浆汩汩,骨柱崩摧,肚肠牵连着四散飞溅,再接着才是兵械胡乱砸在地上的呛啷乱响,十几个獠牙美人顷刻间断为了两节,有三四只道行尚浅,竟直接被碾为一团血肉,直看得在座群妖肝颤胆栗!未及消喘,只听宴厅顶上铜梁咯吱作响,堂中天顶訇然中开,沸腾的桐油兜头向着站在厅中的混沌怒降而下,瞬间将身影吞噬了去!高温烫得满地妖尸哧啦作响,须臾之间便弥漫出诡异诱人的香味,个把宴宾躲避不及,竟就惨叫着丧了命,整个宴厅霎时化作了地狱的烹釜。本是跪在厅侧的诸王惊见此变,纷纷施展本领,跃将开去,或有会飞的,慌忙将自己腾了起来。其中有只蛞蝓精,平日便贴地爬行,不能飞舞腾挪,独凭机巧卦变谋得一方势力,算得上妖中诸葛,可怜此时百计方休,蠕动着覆着粘液的肉蒲绝望地朝厅外爬去,然而只一阵绵长的惨嚎,最终还是被蔓延而来的桐油烫熟在了宴桌旁。

油雾中影影绰绰站着个黑影,待得雾气散开,只见混沌完好无损,只是头发被热得汗湿,面颊被热气烘烤得透着些彤艳,显得十分奇异,油滴大小不一悬浮于其周身,脚下也一片洁净,竟是片衣未沾。他伸手,地上的桐油如同活了一般凝聚成一股,绕着他的臂膀扭转而上,混沌送臂,指着穹顶轻声道:“去。”那股桐油向上攀越而去,混沌挽指,那油蛇也随着在空中翻腾活跃,混沌收手,盘旋在高处的油蛇顿时散作了寻常油珠噼里啪啦浇落在地。他懂这波虽闹得惊天动地,却全是寻常把式,说到底不过是试试自己如今的深浅,便对駮象道:“爱将可探出什么了名堂?”

诸王看得暗暗心惊,哑口无言,这荒古妖异的修为果真回来了。

駮象暗自庆幸,好在是先把这大王好言好语接到了地方,又做了准备,否则若真是开始便不知深浅地斗了起来,现在诸王恐是无一能苟活。駮象想到,往年追随混沌时,目见他三百年间兀自修化,每精进一分,外在便更像人一点。如今混沌面孔与人无异,又并非幻化,只怕修为即在大成,哪里只是单纯地恢复,只怕现下比之当时又强出了不知多少。他又思索着混沌的行事作风,不禁自嘲,唉,如混沌这般,若是没有十足把握,又怎会回来呢——这是回来拿王位了,不是争,是拿,理所应当地拿,意思便是这大王的位子昔日便放在你们处玩玩,我回来时,还是要拱手还来的。周旋?嗨,只怕双方实力悬殊,已然没有周旋的筹码了——然而也未必,仍有一根救命稻草。想到这里,駮象又复痛心——昔日出山之战,混沌尚未恢复,诸王与他尚能应对一番,若诸王群起攻之,联手与混沌斗战,未必不能成事,然而当时却惮于混沌的威严,真正缩了胆子、个个惜命,最后竟生生让出了条生路,叫大王与那幼童大喇喇逃了出去。然而回想起那日,抱在混沌怀中的幼童,駮象神色凝重,只觉得作为为数不多的筹码,生死也就在此一搏了。

想罢转瞬又是几波佯攻,被混沌轻易化解了去,趁这档功夫,駮象飞身从宴厅的幕帘后提出个满身血污的人,喝道:“混沌!你看清楚这是谁!”果见混沌动作猛然一滞,随即鬼魅般一扭身,直取駮象手中之人。駮象暗喜——真押中了!然而他猛地将人一搡,笑道:“太晚了!”——小人儿被一把推到了宴厅中央,机簧咯噔一声,万簇齐放,密密麻麻的羽箭破空盯着那孤零零的小人儿扎去!孩童失声喊道:“大妖!”一声大妖才喊出,便见个黑影裹卷而至,劈开了密压压的铜雹鉄雨,将那些几乎要戳中孩童皮肤的锋芒统统震碎了去!高大的身影瞬间裹住小人儿,紧抱着滚出老远,噼里啪啦的断箭砸在他身上——竟就这样生生把人从阎王手里抢了出来。油污沾了满衣满袖,混沌顾不得许多,厉声道:“不要命了!这五行山岂是你能跟着上来的!”说罢立即提起丫头查看伤势,丫头受了惊吓,拱进混沌怀中呜呜咿咿地哭。混沌见无碍便松了口气,倏忽间瞥见丫头白嫩无瑕的额角,暗道不妙,抬手便要劈下去!几乎同时,只觉喉头一甜,他立时将怀中人震了开去,方才不动声色将喉间涌上来的鲜血强压下去,但觉腔中腥涛翻滚,周身烈痛如刀剐一般,心中暗惊,俯身看去,怀中被贴了道伏魔镇妖符,拇指小一枚,金得扎眼,竟是天庭的物什。混沌冷笑,心里有了数,挥了挥手:“我道是什么名堂,却还是这些不痛不痒的伎俩。”今次一战,碰着的也便是些浅水之鱼,其后牵扯之深,想必是精彩非常了。

而观战的诸王脸上的神情更是精彩非常,无不是面面相觑,冷汗连连。原来诸王是惊异有二:一是,这道伏魔镇妖符若是按照相授之人的说法,应是妖异沾之毙命,而这混沌却瞧着精神得很,一时竟不知是这符有假还是混沌强破了天因之分毫未伤;二是这千面演化万物音容天下无匹,又善于由小看老,推演出的相貌几乎差不了分毫,但诸王素知混沌精明,也没盼着能一直蒙下去,却不知怎的,这么快就叫混沌突然识破了女童有假。他们自然是不晓得混沌自然是强,仍然摆脱不了万物固有之道,故而这符虽要不了命,却仍为一创,决不能算得分毫未伤——然而混沌极通心术的拿捏,尤擅佯装,好比那四年前出山之战,明明中了一箭,当时却并未叫众妖看出,又好比之后与白龙对峙之时,实际上已是虚弱之极,要是交手必输无疑,只是见那龙太子性子骄矜暴躁,想必是宠惯了,涉世不深,他便假装功力大成,要与之一战,那小龙果然心虚地游走了。眼下混沌瞧着气定神闲,然而周身如同火焰炙烤一般的痛,他默默拈诀,要的是连一滴汗都不许自己流出来。再来诸王更加不知混沌是瞧着了丫头额头,看了四年的疤不翼而飞,不容分说,当下便断定了丫头有假。

只见一道天雷劈下,直贯而来,而混沌电光石火间翻身避过,周身腾起青蓝的火焰将自己围住了——这天雷本是符贴了便要立时引的,意在叫混沌绝无生还可能,可駮象与诸王被混沌震慑,便是一迟疑功夫,就错失了良机。那天来客交代的第二件制胜法宝也便落空了。

駮象见混沌虽是看着轻松,但并未避开太远,心下生疑,仍不愿放弃,与那宴厅中对角的几王会意,同时拈了个诀,最后的罗网布了下去,混沌的脚下金光四溅,想要跃起却觉得身子上如同压了座山,他抬头望去,只见整个宴厅如同叫人用巨大的朱笔写了道咒令,空气中暴涨着刺目的金光,脚边开出拳头大的红莲花,入耳是不知哪里传来的梵咒以及千万妖异残魄的哀嚎与咒怨。此时若从空中俯瞰五行山,便能得见大宴所在的山头金光耀目,周遭的八座山峰以及零星分布的三十六小岭都隐现着不祥的金光,周围的平原小丘上又有明灭的金光,如同天上的星盘打翻在了地上,合在一起竟是一个巨达万亩的灭妖阵。

混沌陷在阵中,只觉有百锥摧心砺肺,有铁锉磨搓筋骨,那梵语更如同震耳洪钟直向脑中钻,又似乎有千钧的力道要将他的肉体碾缩到肚腹上那道金符中一般。但瞧那阵中的其余妖怪,却是平安无事的样子,只是见到这景象,神情无不惊恐异常。巨阵万亩,只灭一妖,本应融尽了其中一切妖鬼的霸道阵法却凭那道小小的金符引导,将其中充盈的法力尽数倾加在了妖王身上,如此大的手笔,又怎是五行山几个得道的妖怪得以施得的。

为首的駮象此时也是喜惧交加。喜的是此番看来这不知名的救命阵的确是对混沌起了作用,也许求生有望;惧的是授阵的人从未说过会催动如此骇人规模的变化,一个普通的大阵尚要花功夫布施,毋要提这将山岳河流都写了进去的异阵,恐怕那八峰三十六岭事先便被布好了阵符,如此想来,那夜他与其余大王学来的诀儿也不过是把开启阵法的钥匙,被用来借刀杀人,借此除了混沌罢了。他隐隐觉出那夜的“救命人”大约是来自哪里,心想至此,只觉得屈辱、悔痛,不论所求为何,今夜自己必定是做了天庭的走狗。五行山本是群妖集聚,自成世界,在天庭看来如同扎眼的钉子,一直想清了去,却无奈师出无名。只怕今次混沌一灭,五行山真真没了遮护,又偏是妖异内斗,闹出了这么大动静,到时候只消一句祸乱世间的由头,五行山妖界也便不复存焉。想罢浑身一个激灵,幡然醒悟,大抵天君们早就盼着混沌归山的一天,好借妖鬼之手灭了混沌,再清了五行山。这般算来,也许自混沌被那猴头打伤之时,五行山的命运便已经在人家股掌之中了。

混沌活过了那么久的岁月,极少有如此难受的时候,当年被那猴头扫了一棒,修为大耗,感官上也未曾有这样摧折,疼是一方面,细密的金风压得他透不过气,周遭的景象竟变得如雾一般模糊。他要扯掉那金符,金符却浸透了衣衫,与皮肤融为一体,抓摸不到,再揭不下来了。渐渐地,混沌就连声音也听不到了。他一时有些昏沉,再抬头时,只觉得周身冰冷异常,原来外面已是大雪漫天,所在之处十分昏暗,似乎是蜷缩在洞穴之内,只见远远的,一个憨乎乎的小影子探头探脑地寻摸,瞥见了他,便急切地行将进来,凭着一身祥瑞气息,就这么撞进了网罗妖鬼的阵子,给这密不透风的大网开了个口子。他不禁斥道:“痴儿!”然而,随着一声呵斥,大雪、洞穴和那雪中的人都弥散了去。

于是,昏沉地跪在阵中,他笑了。放肆地笑,自嘲地笑,坦率地笑,笑自己竟在危难关头寄萌生了如此荒诞的希望,笑自己原来并不算潇洒坦荡,原来竟有所记挂,原来竟有这么新鲜的感受——有趣!有趣!哦,恼怒极了,不屑极了,却也…却也…他竟说不清了。

一时之间,诸多的过往冲进脑海,只记得那天骗走了白龙,孩子信誓旦旦:“那等你养好了,还是你赢。”

“那是自然。”

“这可真好。”

如今想来,混沌只觉得开怀,心道,果真是个有眼光的小童——他目光一定,嗬,哪用得着你来悯我,我本也不打算折在这里!

眼见着阵快成了,駮象一行正要按口诀收阵,忽见混沌以手为刃,挖进了腰腹,利指透过金符插进血肉,他口唇微动,一道术法送出,腰间顿时血流如注,沿着那玄底大袍的下摆滴在地上汇作殷红的一汪。金符随着血肉湮灭了。血肉分离如此的疼,他却疼得痛快,疼得清醒——谁都无法禁锢他!谁也无法命令他!他爱极了绝处逢生的紧迫,爱极了困兽犹斗、负隅顽抗的执拗,爱极了向死而生的快慰,他疯狂又笃信,他便是一直这么活过来的。

金符已除,随之而来五感归位,混沌起身矗立,浸着血的衣摆贴着腰腹,他长展双臂,以双指指天,漆黑的发丝倒舞,目红如火,真如远古巨神。只听得单单一个令出口:“破阵。”

厅中的桌几吱嘎作响,大地震动,群兽呼嚎,夜乌飞舞,山岳之间传来隆隆之声,如同草木山石低沉的应答,天空中云层闪烁几下,浇下冷雨。五行大山在夜色中泛着幽蓝的融融暗光,金灿灿的灭妖阵竟然越发暗淡,最后下陷消融,直至零星光点——灭妖大阵竟被五行山吞吃了。

混沌收势,却是第一时间拈了个诀,清了身上的恼人污迹。他抬头看着密布的云层,更是瞧那云层之后的东西。

——想要在五行山收妖,也要问问这是谁的地界!

不远处还伏着方才被震出去的千面妖,摔断了脊骨,此时已是奄奄一息了,却仍旧保持着丫头的面孔。混沌静默地走过去,定定看了一会儿脚边的小人儿,对方半个脸朝着地动弹不得,却也转动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,眼神一片痛苦和空茫,混沌道:“可惜了你这孩子,说到底,你我没有任何仇怨。”说罢手抚上那细嫩的颈子,微一用力,小人儿喉头咕哝一声,再没了声息。

眼见大势已去,駮象收手,他一贯内敛沉稳且不动声色,因而此时也只是仰头微微阖了阖目,轻声道:“万事休矣。”说话间翻掌朝着自己胸口,直向着修炼了万载的元丹破去。只是,动作堪堪停住了——一柄雪亮的短剑当胸穿过,击碎了本就要破去的元丹,竟是连个体面的自裁都不肯给他!只听身后是灵蛇因为颤栗而扭曲急促的嗓音:“大王,这始作俑者的駮象已被属下手刃了!您——”话未说完,被一股巨风当场扫开,混沌怒喝:“碍事!”

混沌一世为恶无数,却又有自己的尺规,不齿暗作之徒,痛恨虚伪之事,厌恶极了没骨头的宵小之辈。是以灵蛇的做法虽于情不合,于理反而挑不出个毛病,却偏偏点燃了混沌的怒火,觉得尤为败兴。

駮象伏地喘息,正在弥留之际,混沌上前提起他领口,说道:“我惜你明时通智,又有骨气,晓得自己是谁,的确是个王才——然而不该谋算于我,”见駮象微笑,他似乎想起了什么,探将过去,在駮象耳边轻声低语:“可是你离叛在先,不能够饶恕,杀,还是要杀的。”原来他答的,是方才駮象叩首前的有关情谊的发问,混沌仍是什么也没说,然而一个可字,一个还字,也便叫駮象释怀了,如同与老友交心般喃喃道:“駮象毫不后悔,若重来一次,终究也只能重蹈覆辙。恨只恨空有年岁,终归无法像大王一样强得不受拘束,因此也逃不开得失周旋……”他嘴角溢出青色的血,看起来诡异而可怜,越发模糊的眼睛毫无焦点地转向混沌,出口的话更是无限悲怜,“只是大王有倾覆一方之力,又偏生如此唯我,锐利难当,只怕终有一日上天难容——终究是质强则孤孑,寥廓宇宙祸福命运也便只有您独往了。”

山风猎猎,月亮苍白又危险地悬在天边,峰壑沟谷一片澄明,万物无所遁形!混沌步出宴厅,山涧之间挤满了妖异,随着他走出,一阵攒动,众妖齐齐呼喝着混沌的名号,和在一起听来嗡嗡作响。只见混沌大袖一扬,五道幽蓝的闪电割伤了天幕,喀拉!随着他遥指去,劈进一座小山,山包顿时腾起冲天火光。他朗声道:“诸妖听令,本王今日以此作屠山之意,昔日誓愿已还!叛逆已除!从今往后,一切如旧!”他仰起头,只觉胸臆抒放,“这五行山主,自然是我!妖王,自然是我!唤我作何!”他广袖一振,放声大笑“——混沌是也!”

TBC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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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要完结怎么没完结啊啊啊啊啊

这一章似乎并没有丫头什么事,全是大王自己要清算的事情呢

喂我评论QVQ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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